當年陳凱歌憑《霸王別姬》斬獲戛納電影節金棕櫚獎之后,拍攝過一部名為《風月》的電影,帶著再次問鼎戛納的厚望,在香港上映后卻遭遇滑鐵盧,票房與口碑均不理想,更是因被定級為R級片,沒能在內地上映。
雖被稱為陳凱歌導演的折戟之作,該片卻是陣容豪華,享譽海外,張國榮風華絕代,鞏俐純真熱烈,何賽飛媚眼如絲,甚至還能驚喜地看到少女周迅,在她的銀幕處女作里驚鴻一瞥,已然不俗。
這是一部被低估的影片佳作,雖說在題材與立意上不及《霸王別姬》的格局,但在人性挖掘、人物刻畫方面,該片的完成度與精致度卻毫不遜色。
豆瓣評分7.7分,130分鐘的時長,宛若一場盛大的夢境,帶你一步踏入那風光旖旎又凄清詭譎的民國江南舊時光。
忠良自幼父母雙亡,姐姐秀儀嫁給家世顯赫的龐家大少爺,他隨之來到龐府。姐姐輕描淡寫一句囑咐:你姐夫說,不讀書的時候,學著給他燒煙吧。
就這樣,他成了龐大少爺手下的一名小廝,伺候姐夫燒煙抽鴉片。
青春期的忠良正值荷爾蒙萌動之際,姐夫卻神色怪異,語帶威逼:忠良,去親你姐姐一下。
姐姐左耳的耳環搖曳,定格在忠良的青春記憶里,也成了他余生里重復的儀式與夢魘。
忠良對姐姐說,我把姐夫給毒了,姐姐聽罷扇了他一個耳光,自此龐家大少爺整日坐在輪椅上,不能行動不能言語,成了廢人一個。
而忠良,提著行李倉皇來到火車站,本來打算去北京讀書,卻被人搶了行李,遇到拆白黨的人,被帶到燈紅酒綠的上海。
影片一開場,少女如意頭扎雙辮,亭亭玉立,父親吐了一個煙圈,在她臉上氤氳開來。
「鴉片是什麼?我的乖女兒,鴉片是天地間的鐘靈毓秀啊。」
少女如意露出詭異一笑,畫面詭譎,像個恐怖片的開場。
龐府大院里,姨太太們圍了一桌又一桌,說著吳儂軟語打著麻將。突然桌底下鉆出一個穿肚兜的小丫頭,拉扯桌布,把麻將灑了一地。
她從一個麻將桌底下,鉆到另一個麻將桌,嬉笑著把姨太太們的麻將局攪得天翻地覆。
她在前面一溜小跑,管家在后面一路緊追,她跑進了祠堂,被七叔公呵斥道:女子,怎麼能進祠堂呢?
她跑啊跑,遇到一個梳著滿清發辮的小男孩,倆人牽著手一起跑開,迎面看到白衣素袍的少年忠良。
她就是龐府的大小姐如意,打小被老爺嬌寵,任性慣了。
郁忠良生得俊美無雙,瀟灑倜儻,常年混跡于風月場所,對女人是手到擒來。
剛還在舞廳與美女調情,燈光旖旎,酒色動人,很快就移步換形,利落換場,穿過窄巷來到幽暗內室,一位美[少.婦]等候已久。
湊近左耳,取下耳環,一陣纏綿悱惻之后,突然闖進兩個惡徒,二話不說先給人套上黑色頭套。
接著威脅女人:「廖太太,你看是你打電話給你先生,還是我們打?」
[少.婦]已然驚惶失措,顫聲道:「你們要多少錢?」
下一個場景,郁忠良跟兩名劫匪一道,迅速撤離現場。
沒錯,這就是郁忠良從事的行當,專門勾引富家[少.婦]上鉤而后進行敲詐勒索,俗稱「拆白黨」。
這個行當里,他混得如魚得水,成為頭目「大大」手下炙手可熱的得力干將。
這一天,大大把郁忠良叫過來,說到龐家老爺去世,讓他去祭拜一下。
龐家的偌大家業,落在了大小姐的手上,她就是忠良的下一個目標。
此時的如意,已經是個出落得美麗大方的大姑娘了。
她曾被長輩定下過一樁婚事,但對方是個學習新學的青年,嫌棄她是個毒人,堅決退了婚,所以導致她年齡漸長,卻深居閨中,未能出嫁。
老爺去世后,因長子是個廢人,大小姐如意自然成為了龐家的掌事人。
族里老人提出如意終究是女子,長房無男丁,于是從龐家的一個旁支里過繼來一個男孩端午,認如意做姐姐,協助姐姐打理家族內務。
如意執掌龐家大權之后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遣散了老爺與大少爺的一幫姨太太們,惹得七叔公連聲哀嘆,龐家沒男人了。
但在如意看來,她卻是給了這些姨太太們真正的自由,而她自己,生于斯長于斯,恐怕也要終老于此處了,念及此不由傷感。
忠良以為他永遠都不會回來了,透著腐朽氣息的大宅院是他想要逃離的地方,勾連著他想要遺忘的記憶。
沒想到他還是回來了,重返故地,帶著外來新鮮的氣息,打破了這里的女人們沉悶閉塞的生活。
10年未見,秀儀再見到弟弟激動不已,仿佛看到了一道曙光,但忠良對姐姐卻異常冷漠。
如今的忠良,容顏俊美,儀表堂堂,穿一身新式裝扮,散發著無盡魅力,如意第一次見他,就被他深深吸引住了。
忠良駕輕就熟,取下了如意的左耳環,沒想到如意卻把右耳環也摘下來,送給忠良。忠良愣在原地。
很快兩人陷入熱戀,如意對忠良所說的北京自由新式的生活無限向往。她渴望逃離這座宅子,寄希望于忠良能帶她離開,豈不知忠良滿口謊言,他從未去過北京。
忠良答應帶她離開,但在最后一刻反悔逃離,把如意一個人丟在船上,自己跑回上海。
回到上海后,忠良跟大大懺悔,主動提出把天香樓那個女人做了,以作為補償。
大大看出,忠良真的喜歡上如意了,一個拆白黨動了真心,就毀了,所以他派人把如意帶到上海,讓她親眼看看忠良是個什麼人。只要如意心死了,忠良就會死心。
結果當天香樓的女人發現真相后,為忠良跳樓殉情,目睹這一切的如意深受震動。
面對來自女人的那個俗氣的終極問題「你愛我嗎」,忠良避而不答,對天香樓女人如此,對如意亦是如此。
如意飛蛾撲火般來找忠良,發現終究是一場空,失望透頂,心碎離去。
早年跟如意解除婚約的那個青年男子,從國外回來,再次跟如意提親,只道是當年解除婚約是家里人的主意,不代表他的立場。
如意答應了這樁婚事,籌備婚事之際,忠良卻意外地回來了,跟如意表白,承諾帶她去北京開始新的生活,這次是真的。
此時的如意清醒且決絕,只說晚了,她看清了忠良不會愛,因為他的心已經廢了。
忠良心灰意冷,眸子里閃過歹毒的光。他臨走前為如意燒了一泡煙,當年他放了砒霜給她哥哥,如今他放了同樣的東西給如意。
他飛快地逃離,人走到半路,卻是悔恨不已,飛奔著折返回來,推開房門,只見大錯已鑄成。
扒著門框,他痛哭流涕,痛苦、悔恨、自責、懊悔,萬蟻噬心又萬箭穿心,種種情緒都寫滿在他那一張因痛哭而扭曲變形的臉上。
杜可風對影像視覺的精確把控,讓這部影片的每一幀畫面都充滿了富有東方韻味的美感。
綺麗羅紗賬,光影迷離,昏黃曖昧,迷亂的氣氛從人物身上到周圍環境,竟是如此協調地融為一體。
江南龐家陰森的祠堂,隨風飄搖的油紙燈籠,一池清水荷塘,火紅的玫瑰,一桿煙槍霧氣繚繞,女子纖柔耳垂上耳環搖曳,這些意象在影片中反復出現。
就在這樣的背景下,郁忠良從陽光俊朗的白衣少年,到風流倜儻的情場高手,昔日的心理創傷,沿著歲月的脈絡,延綿至今,銹蝕了他的心。
豐神俊朗的外表下,是一顆千瘡百孔的心,他行的是騙財騙色的行當,但卻良心未泯,所以會糾結,有痛苦。
當女人們問他關于愛的問題時,他唯有沉默,像他這樣的一顆已然廢掉的心,又怎會愛呢?而且那些女人們,愛的又未嘗不是他俊美的外表,沒有人看清他的心。
如意是唯一一個在得知他是什麼樣的人之后,依然愛他的女人,她不在乎他是什麼樣的人,只在乎他是不是愛她。但他依然沉默,避而不答。
如意的愛情純真、熱烈,不設防,她只是飛蛾撲火地去愛,正是這份愛,撬動了忠良那顆塵封的心。
但待他回轉心來,想要回應這份愛的時候,如意卻要嫁為他人婦,郁忠良的心被憤怒與仇恨填滿了。他故技重施,毒害了如意。
「風月無情人暗換,舊游如夢空腸斷。」倘若忠良還能活下去,此種悵恨,怕也是綿綿無絕期了。
在病態環境下扭曲了的人性,終日煙霧繚繞般地縈繞在他的心靈,毒害了他的一生,最終以病態毀了他人、反噬自身。
《風月》中,張國榮的容貌氣質可謂是風華絕代,甚至艷壓群芳,賽過了一眾女性角色,包括女主演鞏俐。
彼時哥哥的演技已然爐火純青,他把郁忠良這個復雜的角色,表現得相當富有深度與層次感。
張國榮在接受采訪時,解釋過他對這個角色的理解,「郁忠良才真正是個悲劇人物,他不敢面對愛,愛是他的一塊心病。程蝶衣卻為了愛主動豁出去的姿態。這是兩個對待愛情極端反差的男人,這也是我理解角色的一把鑰匙。」
沒有張國榮對人物的深刻理解,就沒有《風月》里那個既俊美無雙、風流倜儻又憂郁頹廢、陰鷙扭曲的郁忠良。
與《霸王別姬》相對較側重于歷史事件的表現不同,《風月》更多的是注重人物的情感,人物突顯在歷史事件之上。
人物的情緒占的比重大,且鏡頭運用激烈,反差比較大,在短時間內就需要呈現多種不同的情緒層次。
比如郁忠良在下毒后又返回那一幕,在30秒內呈現了5、6種層次不同的情緒,從懷著希望跑回來,到看到如意中毒時的震驚、驚恐、悔恨、痛苦,再到心神俱裂、萬念俱灰。
張國榮在同一個鏡頭里,依次呈現多種激蕩起伏又稍縱即逝的情緒,這般功底,實在了得。
張國榮說:「古往今來,哪朝哪代都有愛恨這回事。你要追求一種認同感,只要你逼真的表現了屬于人類的真感情,現代觀眾會以為是真的。我演《胭脂扣》也這樣,演《霸王別姬》也這樣,我追求和琢磨的都是人物內心那份實實在在的感情。」
不瘋魔不成活,《霸王別姬》里的名角程蝶衣如此,演員張國榮亦是如此,他是否在追求與琢磨人物內心那份實實在在的感情的過程中,迷失了自己?
《風月》的光影迷離之間,只見那人面如冠玉,風華絕代,栩栩如生,音容猶在,仿佛永遠地停留在這些影像中的平行時空里,演繹著他自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