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更漏子》溫庭筠星斗稀,鐘鼓歇,簾外曉鶯殘月。蘭露重,柳風斜,滿庭堆落花。虛閣上,倚欄望,還似去年惆悵。春欲暮,思無窮,舊歡如夢中。
這闋《更漏子》在溫庭筠的詞作中,不算得意之作,比不得《望江南》字字寫境,也當不起《菩薩蠻》句句香艷,卻獨有其惆悵動情之處,出罷春憂,又添相思,怎可一個「愁」字了得。
私以為此詞最佳之處,只在于它是最貼于溫庭筠情感經歷的一首,只是一句「舊歡如夢中」寫就從前一段,點點滴滴全是情。
溫庭筠,本名岐,字飛卿,太原祁人,因《北夢瑣言》說溫庭筠「才思艷麗,工于小賦,每人試,押官韻作賦,凡八叉手而八韻成」,所以時人亦稱為「溫八叉」,溫庭筠本為唐宰相溫彥博之裔孫,也算是出身于宦門,才華橫溢一脈而承,卻苦于數舉進士不中,索性暢游山水,填詞作詩豈不快哉!
其詩詞「工于體物,設色麗,有聲調色彩之美。吊古行旅之作感慨深切,氣韻清新,猶存風骨。多寫女子閨情,風格濃艷精巧,清新明快。詩詞兼工,是花間詞派的重要作家之一,被稱為花間鼻祖」。
就是這樣一位才子,翰墨風流,卻苦于皮相之耽。上天果然是公道的,既然給了他非凡的才情,便再不能給他面如冠玉,生來不足的人總是敏感細膩,這或許也是他詞作華麗細致的原因之一罷。以須眉丈夫寬廣心念,卻將女兒心事細細描摹,一絲一刻皆人了紋理,如在方寸之間繪畫勾勒,細微之處卻見大丘壑,五代十國,也只得一個溫庭筠。
他卻是不幸的,先不說仕途多磨難,生活艱難,在情感上亦是不得意,此處,又牽扯到一個魚玄機。
那時她還不是咸宜觀中的玄機道人,她是長安城中金釵之年的少女,名叫幼微,出生貧家而勤奮不怠,五歲誦詩百篇,七歲出口成章,十二歲便詩名盛播長安。這時,她遇到了那個叫溫庭筠的男子。
溫庭筠見著幼微之時,她住在長安東南的一個破舊小院,那里是娼妓聚集之地,是繁華長安中最陰暗最墮落的角落。
誰能料想得到,那樣的開平盛世,達官貴人們衣飾華麗,車馬行過時連街角都是熏香之氣,在這些背后,居然也有那樣的地方。處處都是醉鬼惡徒,偶有幾個女子,也是濃妝艷抹,讓人由心底里厭惡,而魚幼微,卻生在那樣的地方。
但她不同,她是那陰暗之中的一抹光華,縱是衣飾破舊也掩不住她眼中的傲氣,十二歲女童的面上,全是清澈,偏偏那傲氣與清澈,又是那般理所當然。
溫庭筠只覺心酸,這樣有天賦的女童竟生在那樣的污濁之地,平白生出幾分憐意,有心相助于她,又擔心她只是虛名在外,不副其實,遂試她一試。他轉念想到來時路上,江邊春柳正盛,時時柳絮飄散,惹得人醉,于是提筆寫下「江邊柳」三字為題。
幼微接了那題,不過沉吟片刻,便飛快應下五言律詩一首,呈于溫庭筠。詩中寫到:
翠色連荒岸,煙姿入遠樓。影鋪春水面,花落釣人頭。根老藏魚窟,枝底系客舟。蕭蕭風雨夜,驚夢復添愁。
溫庭筠不由傾倒,這樣情意皆上品的詩作競由一個十二歲的女童在片刻之間吟成,實是令人驚詫。
至此,他對幼微的才情大為嘆服。又見她家生計艱難,也時常幫襯,幼微自得他指點,詩作之上亦大有進展。
這樣的關系亦師亦友,亦像是親人還像是情人,共了文字上的一點靈犀,執筆相對之間,許多話再無需言明,君心我心,兩心總相知。
可飛卿有妻,幼微年幼,有些話兩人都無法先開口,即便是這樣的關系,兩人便都已滿足。
不久之后,溫庭筠出任襄陽刺史的幕僚,不得不離開長安。他與幼微的那份情誼還未成形便要夭折,直至離開,那些話亦無人能懂。
待他走后,幼微是悔了,若是當時不古板地只顧女兒家的矜持,多說一句那事情便會全然不同。在那葉落風寒的季節,她心中有千種百種說不清的情愫。又怕一番閨情付于流水,便揮筆寫下一首《遙寄飛卿》:
階砌亂蛩鳴,庭柯煙霧清。月中鄰樂響,樓上遠日明。枕簟涼風著,瑤琴寄恨生。稽君懶書禮,底物慰秋情?
字字都是少女情思,縱是一腔幽怨情懷,亦是無法言明,曲曲折折之間均是曖昧,欲言又止,欲說還羞,一箋書成,只托與飛雁,望他能解得詞中晦意。
名滿天下的詩人,心如明鏡的知己,幼微的一腔心事他怎麼能不懂。只是他亦有他的難處,或是因為年紀相差懸殊,或許是自慚形穢,他不敢寄予期望,期望得越多,屆時便越是心疼。
再說那幼微正當大好年華,方桃譬李,自有著大好前程,哪能為自己這樣一個年過半百之人誤了青春。他欲提筆為拒,輾轉反復之間終還是不舍,只做不見不思不想不念罷。
再說那幼微,苦等著回音,秋去冬來,看卻秋菊肅殺,又迎來冬梅競放,那回音仍是不得,她只怨自己言語不明,不敢表明心思,索性又提起筆來寫就一首《冬夜寄溫飛卿》:
苦思搜詩燈下吟,不眠長夜怕寒衾。滿庭木葉愁風起,透幌紗窗惜月沈。疏散未聞終隨愿,盛衰空見本來心。幽棲莫定梧桐樹,暮雀啾啾空繞林。
當真是柔腸百結,如泣如訴。溫庭筠也不能不為其動容,可是他不愿誤了幼微終身,這段情感,遺憾無終。
唐懿宗咸通元年,溫庭筠回到長安,再見到魚幼微,當年情事,早再難說,兩人依舊以師生關系往來,終成忘年摯友。
那年一段相知相惜的心事,于溫庭筠是折磨,于魚幼微亦是傷痛,對年少的幼微來說,相思而不得,便能讓她的整個天地顛覆,再至後來放蕩不羈,生妒殺婢,早已注定是命中的悲劇。
再說溫庭筠,在他憶及往事的時候,想起當年巧笑嫣然的幼微,不免感慨萬千,提筆蹙眉,終成一闋《更漏子》。
詩中寫到月殘日升時分,他仍是難眠,轉身看到窗外柳風落花,越是傷感。臨閣倚欄,遠遠望去,今年景色還似往時,只是舊人不再,斯情斯景。又平添了多少惆悵?
在這樣花褪殘紅的春暮,最易生于相思無窮,細細想時,舊時歡娛如夢,早不知往何處尋,唯得悠悠嘆盡一聲,試著忘卻。
一句「舊歡如夢中」點破了他的心思,他總是忘不了久前那段糾纏,只是如夢,如夢,回首亦無舟渡,若是當年稍借了一絲勇氣,不把柔情辜負,也不至有今日難言之疼,幼微亦不會一生決絕,這樣的陰差陽錯,又能怨得誰,造物弄人,從來如此。
看到這里,也不由不埋怨溫庭筠的軟弱,既然兩情相悅,哪里還怕什麼門第之見,年齡懸殊,她愿做那叛家離族的龍女,莫非他不敢學張羽與海搏一回。
龍宮千仞,深淵陰郁,也隔不斷東海邊佛寺的夜夜琴聲,只道那是孽,卻怎知原來是緣,惹得瓊蓮羞顧,暗把芳心定。
那張羽又何嘗自慚生于凡族,識得志趣相投為平生所求,管她是凡是仙,是精是魅,既然愛了,便不顧一切。后知瓊蓮拒婚,被囚于鮫洞受刑,張羽不管書生體弱,闖人龍宮相救,卻反被化成礁石縛于深海,終還是得瓊蓮舍命相救而生還。張羽回至人間后,得仙人相助,日日于沙門煮海,救得瓊蓮,成就佳偶。
同樣是遭遇隔閡的感情,為什麼幼微有那龍女的決絕,不見溫庭筠學得張羽半點無畏,有什麼阻礙能大過生死之別、種族差異,卻有人存了一火一釜,要煮盡這汪洋無際!溫庭筠終生也不會明白,若是豁得出身家性命去,這世上便再無什麼可懼之事。
我自信溫庭筠與幼微之間,幾分真情,幾分假意,種種因果,再是不必言明,終是可惜幼微那一身傲世才情,原本應托于東君,不料竟為東風誤,終不得善終。以曖昧之名,行情愛之事,便是最癡。
最怕的也便是那樣的低迷曖昧,是深海中最不見天日的隱情,纏著墨色水藻,陰都縹緲,處處都能吃人,殘得尸骨都不存。
綺麗而悚然地游走于真情假意之間,只做了一腔癡情,哪知道內里全是冷,人不能知,己亦不查。全因癡迷障目,早不知自己已無法自拔。
只道是人生如戲,入戲至深,終定成魔...